程德樹先生撰《論語集釋》,其自序曰:“昔太史公身廢不用,乃作《史記》,其《報任安書》列舉左丘失明,虞卿窮愁諸例。餘自癸酉冬患舌強痿痺之疾,足不能行、口不能言者七年於茲矣,而精力之強,不減平昔。意者天恐吾投身禍亂以枉其才,故假疾以阻其進取,又憫其半生志無所成就,故複假之以精力,使得以著述終其身耶?”程公身逢亂世,複加貧病,然不挫其志、不輟其學,餘讀此序,仰慕先賢風範,遂有意勤奮向學。
筆者目前正因病在家休養,正好趁此時機,讀一讀古代經典。首先從《論語》開始。
宋朝開國宰相趙普曾說自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一部《論語》,實是古代歷朝治國之根本。然至近現代,改弦更張,廢除四舊,於是“孔家店”、“臭老九”成了過街老鼠。近年來國學熱,《論語》才重新進入公眾視線。然而你也說,我也說,各有各的見解。那些不說的人,或出於妒忌,或為了彰顯自己的存在,便在網上多方詬病,覺得那些說《論語》的人,這裏錯了,那裏錯了,今天挑一挑于丹的毛病,明天評一評傅佩榮的言辭,後天再罵一罵南懷瑾的論點。挑錯也罷了,但有的人甚而進一步發表人身攻擊的言論。真是網路大了,什麼鳥都有。
但話說回來,這也並非壞事。所謂學問,確實很多都是罵出來的,《學記》論個人學習的時機,說道:“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但我想一門學術的興起,也是如此,需要經過一個“發然後禁”的過程來檢驗,他人的詬病,其實是戰勝“扞格”的良方,為學者可藉以擺脫自己學問中那些根深蒂固的障礙。並且各種觀點多,正說明了讀《論語》的人多,說明“林子大了”!
國學熱的形成,自有其因由,在此不想論述。但是我想,古代經典,確實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仔細研讀的。
一一年,我是一名教師,在一次期中考前的全體教職工會議上,教務處主任在臺上慷慨呈辭,說自己母親病重已經進入重病觀察室,隨時可能逝去,但是自己毅然捨棄母親,只為了在學校組織考試活動。該主任說這些話時,一臉大義凜然、期待眾人崇拜的模樣。而我當時年輕,於會下在各個辦公室大罵其人不孝之至。說得好聽是為學校,可其實不過是因為時值期中考這樣的“重要時期”,此刻不在學校會惹領導不高興,但如果在學校裏,就不僅不會惹不高興,還能借機表現自己“為公為民”,豈不兩便?
後來細思此事,覺得這不過是該主任自小受到的教育使然。49年以後,長期宣揚的是一套奇怪的價值觀。表面上是不錯的,將國家和集體置於個人之上,國人自古皆然,但仔細推敲其內涵,卻有很大的問題。國家、集體、個人,這樣的排列順序並不錯,但是看看我們宣揚出來的典型人物:雷鋒、焦裕祿、孔繁森、楊善洲……乃至於我們打開電視,所看到的影視劇中一系列“正派人物”,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國家和集體在前,這一點是無條件的!我們一直宣揚的是一種個人不能考慮回報的無私和奉獻,而高高在上的國家和集體不付出便能收穫,長期下來,必定導致國家和集體的腐敗。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民怨沸騰,國家崩壞。而現在,已有徵兆!
《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話實在是至理。古人造字,“永”字是象形字,像“水長流”之形。真正的永久,從來就不是一層不變的。就像水流,時時在變,但恰如長江水,今日流、昨日流、千年前也在流,明日流、後日流、千年以後還是在流,這才是所謂的“永”,是萬變中的不變!古人是深諳其理的。所以我們對於我們學習到的東西,都要發揮發展,古人所謂“發明”,正是此意。
我們從小受到過的教育,不能引以為圭臬,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更新。以前動不動就是馬列毛,但是現在早不提了。
我不是政客,只是一個愛好讀書的人。但是讀書和政治是不應該分開的,不然幾捧故紙,有何好讀?要知天下事,方能讀懂聖賢書。
中國歷代讀書人都有一個理想,就是“君師合一”,但是即使如嬴政、劉徹、李世民、趙匡胤、玄燁等君王,也不敢說自己是天下人的老師,因為從來就沒有什麼“秦皇主義”、“康熙思想”。但是49年以後,我們有了。我曾經還想整一套某某思想的書仔細看看,因為該思想確實很不錯,但是其人言行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相比起來,孔丘只做不說、說到做到,就要可愛得多。儒家講“內聖而外王”,但是某一幫人玩的卻是外王而內“聖”。
但是幸好,這幫人總有逝去的一天。我在高中當教師時候的校長,也是我讀高中時候的老師,付全新校長,他曾經講過一個故事。說某年朝鮮代表團來到了宜昌,下榻在桃花嶺飯店,第二天,堂堂一個將軍的房間裏,所有免費糖果全都消失了。如果沒有鄧小平,我們也會物質匱乏到那種境地吧!但是鄧的理論也不能弄成“兩個凡是”,也要發展,甚至也要拋棄。
自重慶模式,意識形態之爭再次浮出水面。我覺得還是湯瑪斯·弗萊德曼說的有意思,他是全美最有影響力的外事評論家之一,曾三次獲得普利策獎,在接受BBC採訪時,有一句話我印象深刻:美國應該害怕中國的不應該是共產主義,而是資本主義。
中國需要什麼主義?走封建老路肯定是不行的,毛的路也不行,西方的路也不行。比如美國,現在停滯不前、內鬥嚴重、經濟衰退,他們也得想怎麼發展。
中國共運也是國際共運的一部分,沒有成為蘇聯、沒有成為紅色高棉、沒有成為朝鮮,中國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十八大召開,再次明確要堅定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是一條屬於中國的路,小平說中國的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十八大明確還要進一步深化改革。將來這條路究竟走向何方,正是我們這代人和後代無數人的責任,我們也將繼續“摸著石頭過河”,將發展出更為輝煌和燦爛的文明。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和奮鬥,實在是一篇前無古人的史詩篇章!
而在上路前,我們有必要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我們現在擁有著什麼。毛的路已經過去,但是那個時代所遺留下的許多價值觀卻沒有成為過去。正如上文中所提到的學校裏主管教育的教務處主任,他都是那樣的觀點,教出來的學生呢?
教育系統裏的種種現象都是我不忍見的,乾脆辭職出來。《先進篇》有言曰“以道侍君,不可則止”,我當老師,雖非侍君,但卻不想誤人子弟。深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絕無可能的,我常說,我的價值觀已經偏離了主流價值觀了。但是至少我在思考,我需要的是怎樣的價值觀?我們這個時代需要的是怎樣的價值觀?
《論語》或許能給出答案的部分。大部分人和我一樣,第一次接觸《論語》是在初中的課本上,那是讀《論語》根本讀不懂,只覺得十分古板、枯燥,讀《學而篇》:“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老師只把它解成一種學習方法,勸導我們在課餘時間要經常復習學過的內容,如此而已。大學期間讀《白鹿原》,深為敬佩小說中的朱先生,有評論說《白鹿原》是作者陳忠實在探討儒家文化是否能夠適合於中國近現代那樣一個變革的時期。那之後,雖然一直未系統讀《論語》,但是總在思考,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究竟應該怎樣重新認識和吸收儒家文化。
程德樹先生《論語集釋·自序》曰:“夫文化者國家之生命,思想者人民之傾向,教育者立國之根本,凡愛其國者,未有不愛其國之文化。思想之鵠,教育之程,皆以是為凖。反之,而毀滅其文化,移易其思想,變更其教育,則比不利於其國者也。著者以風燭殘年,不惜汗蒸指皸之勞,窮年矻矻以為此者,亦欲以發揚吾國固有文化,間執孔子學說不合現代潮流之狂喙,期使國人之捨本逐末、徇人失己者俾廢然知返。”雖時過境遷,然其言猶在耳。而時人多浮躁,未能靜心修身。
我以為“誠意正心”方能為學,現下許多人讀《論語》,正失於此。于是我刻章一枚,鈐於書之扉頁,以作警示!图片
前段日子,南懷瑾逝世,網上居然有一些罵聲。列舉學術紕漏是應該的,但是那些人身攻擊就實在過分。子張方人,孔子以為不暇。何以時人孜孜於攻詰?于丹說《論語》,也有人指出不足的同時人身攻擊。筆者大學時的導師劉興林教授在課上提到于丹,只是告誡學生要讀原文,要自己思考,同時盛讚于丹對於國學傳播所做出的貢獻。我想這才是一個學者應有的態度。南師一生致力於國學的推廣普及,為此殫精竭慮,僅此一點,就值得人敬佩,何以在其屍骨未寒之時就發人身攻擊之辭?就算所謂的南粉和那些非南粉們之間的罵戰由來已久,但死者為大,如此對待以為致力國學傳播的師長,實為不該!
王國維逝世兩周年之際,研究院的師生為其立碑以示紀念,陳寅恪題寫碑文,其中有一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覺得這一句是為學的基礎。
我們要有自己的獨立,要有自己的自由,同時還要能夠容納別人的自由。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有海納之胸懷,能不排斥異己而博取諸學,繼而成一家之言。那些熱衷於將學術辯論轉成人身攻擊的人,必然無甚大的學問。能夠誠心向學而非關一己之功利,此所謂“誠意”是也。
其次要有浩然之正氣,能夠一心向學而非僅憑一己之好惡。這點說得容易做到難。比如我當老師時候,學生當堂指出我的錯誤,我為了面子或者所謂“師道尊嚴”,可能就會旁徵博引藉以轉移話題。再比如有的人崇拜南師,因而對其所言毫不質疑。這都不是為學的態度。我以為孔子“吾道一以貫之”正是如此,一心一意,向著心中的學問。此所謂“正心”也。
程樹德先生撰《論語集釋》,其自序曰“若夫漢、宋門戶之見,考據訓詁之爭,黨同伐異,竊無取焉”,正是這一種治學的精神。
而對於如何閱讀《論語》,程公說:“蓋義理而不本於訓詁,則謬說流傳,貽誤後學;訓詁而不求之義理,則書自書,我自我,與不讀同。”我以為所言極是。故求之前人發端之辭,亦要有自己發明之語。是為此文,闡發一己之思。不刻意求諸雅正,只是借此以發幽思、以述私情。
參考書籍:
[1]《論語集釋》:程德樹撰,中華書局,1990年8月第一版;
[2]《論語》:張燕嬰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8月北京第一版;
[3]《孔門十弟子》:傅佩榮著,初版,臺北市,聯經,2011年5月(民100年);
[4]《胡適傳記作品全編》:耿雲志、李國彤編,東方出版中心,2002年7月第一版;
[5]《史记》:〔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中華書局,1982年11月第二版;
[6]《禮記·孝經》:胡平生、陳美蘭譯注,中華書局2007年12月北京第一版;
[7]《于丹<論語>心得》:于丹著,中華書局,2006年11月北京第一版;
[8]《南懷瑾選集·論語別裁》:南懷瑾著述,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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