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神話裡,我最愛的,是“誇父逐日”。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慾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夸父不量力,慾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山海經大荒北經》
《山海經》兩段文字,我喜歡的是前一段。“日”是追其一生而不可得之物。哪個藝術家不是如此?誰能有生之年攀上藝術的盡頭?一人之力不可得,窮世代之力也不可得,永遠在前方的天上,可以看見,卻絕不能觸摸到。
河、渭,是藝術家的元氣、靈氣,元氣盡,而不能復得時,唯有以身殉之。
木心講述的《文學回憶錄》裡,記載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
雅典曾被克里特戰敗,戰敗後約定每年必須供七男七女給一牛頭人生之妖吃掉,妖名彌諾陶諾斯,專吃少男少女,作惡多端。克里特人以為事出神命,不敢加害彌諾陶諾斯,只能消極限制巨怪,故請建築師代達羅斯為他造一座迷樓。迷樓精巧,彌諾陶諾斯一進去就出不來,但建築師代達羅斯自己進去後,也出不來了。
其子伊卡洛斯,聰明勇敢,同蓋迷樓,與父同迷,數晝夜,不得出。以草圖相對也無效。伊卡洛斯對父親說,唯飛出。於是找鷹的羽毛,以蠟合成,附身,試飛成功,終飛出。
父親囑咐:兒子,勿飛高,為太陽光熔;勿飛低,為海所淹沒;中間層飛,最好。(中國中庸之道)
兒不聽,直飛太陽,日光熔蠟,翅脫,伊卡洛斯落海,死,成伊卡洛斯海。
同樣是逐日而死,死而化物。一化林,一化海。
木心解讀這段神話:
在我看來:
莫諾陶洛斯,象徵慾望。建築師代達羅斯,即製造迷樓者,象徵制定論裡、制度、道德、條例者。迷樓,象徵社會,監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約。在社會中,人進入店,見食物,不能拿,因沒有錢,拿即犯法。動物見食便吃。建築師也出不來,作法自斃。
唯一的辦法是飛,飛出迷樓。藝術家,天才,就是要飛。然而飛高,狂而死。青年藝術家不懂,像伊卡洛斯,飛高而死,他的父親是老藝術家,懂。
我曾為文,將擬採、托爾斯泰、拜倫,都列入飛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寧可飛高,寧可摔死。
一定要飛出迷樓,靠藝術家的翅膀。寧可摔死。
慾望,是要關起來,現代迷樓,更難飛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伊卡洛斯的故事,幾處地方記載各不相同,有說伊卡洛斯是傲慢自大,高飛致死。我以為木心的解讀,是受中華文化的影響,有著夸父的影子。
從一個民族所傳頌的神話故事裡,總能多少窺看到這個民族的一些精神。殉道而死,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是一以貫之的。夸父的背影裡,有孔子周遊列國的執著,一路下來,一直到國民革命的前赴後繼。
高中語文書中有篇課文,《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裡面提到梁啟超一次演講時,用廣東官話講一首古詩: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詩裡說的是一個白首狂夫,來到湍急的河水前,想要渡河。四周人勸他別渡河,而狂夫堅持渡河,果然死在河中。“其奈公何?”又能拿你怎樣呢?
革命事業未竟,我不渡河,又能如何呢?
白首狂夫,和夸父是一樣的。
胡適寫孔子,“正像我們在其言論和學生的記載中所發現的那樣,孔子本人是對理想人格的最好闡釋。”
接著胡適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不知老之將至云耳”,另一個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石門的守門人問子路:“奚自?”
“自孔丘。”
守門人接著問:“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歟?”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和夸父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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