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由北京大学教育学院主办的TED大会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报告厅召开。大会以“顿悟时刻”(The Aha! Moment)为主题,由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院长尚俊杰等9位嘉宾与观众分享了他们在学术研究、在工作学习中有了顿悟、进而影响生活甚至改变人生的关键时刻。
主题的偷换和辨析
The Aha! Moment是灵光一现或者是心有灵犀,中文中的“顿悟时刻”,则是佛教禅宗里一个神圣的时刻,一个开悟的时刻,一个获得大智慧的时刻。而相对于所有宗教中的大智慧,无外乎是在那一个时刻,我们参透了生死。人类的生命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生命是一个减法,从我们出生的那一个时刻起,我们一步一步的逼向死亡。
而人类这种动物的奇妙,或者说可悲之处在于,我们是地球上一种少有的生命:我们预知我们的死亡。但是可悲的是,在人类短暂而漫长的历史中,我们从来没有参透死亡,从来没有接受死亡,从来没有从容地迎向死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的全部知识,都是从死亡开始。我们试图揭示死亡,试图理解死亡,顿悟就是那样的时刻。当我们参透生死的时刻,我们顿悟的时刻,我们同时参悟了真与幻,了悟了有与无。
所以我最早看到这个题目时候,我想如果我顿悟了,我不会站在这里。
The Aha! Moment相对于佛教的“顿悟”,有趣的是,它发生在与“悟”相对应的另一极上面,它是一个“执”——执念的过程、固执的过程、执着的过程——的一个美妙的过程。当我们沉迷、当我们追逐、当我们陷溺、当我们绝望,但是某一个时刻云开雾散、豁然开朗,我们突然获得了我们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的、一个有趣的、准确的,也许相当简单的朴素的答案。
电影的隐喻
电影不仅是一门艺术、不仅仅是一个娱乐工业、不仅仅是一个奇妙的幻想世界,电影还是关于我们时代的影响文化,关于我们时代的娱乐工业,关于我们时代媒介的一个有趣的隐喻。
从电影诞生那天起,就有关于电影的讨论,关于电影的思考,有关于电影的执迷,和试图对电影所获取的 Aha! Moment。电影作为一个今天的视觉文化,今天的流行媒体,今天的急剧变化中的媒介手段,与电影相联系的隐喻是——黑镜子。
电影为什么极具魅力,为什么从诞生起就俘获了全世界的人们,尽管电影在衰弱,但是电影类准电影工业正在继续捕获着人们、吸引人们、抓住人们,使人们深深沉溺,深深陷入一种执迷当中。
当我们去思考电影作为一种媒介的时候,当我们去思考今天泛滥的、滥觞的、蓬勃发展的、以天文数字增长的影像文化和影像介质的时候,我们又会发现,其实有个简单的质的规定,就是——什么东西成为了我们对象物的影像。
电影的开始在哪里?电影的终结在哪里?我们发现其实很简单,是所谓的frame——画框的存在!
一个大千世界的图景成为一个影像,当它被有限的画框所分割的时候,两个事情发生了。
一个事情:它从一个自然的、潜语言的、非表达性的存在,变成了一个语言性的存在。画框组织了进入画框的影像元素,把它变为了叙述,变为了表达,变为了再现,变为了语言。如果每一幅电影的画面、每一幅电视剧的画面、每一幅电脑呈现出来的游戏的画面、和录像艺术的画面,形形色色的视频的画面,同时是一幅在特定的画框中的画的时候,是一个经过画框组织出来的语言表达的时候,我们好像正在远离这种介质的魅力,而不是迫近它。为什么?一个观看者和一幅画的关系,似乎是清晰的、是可以分切的,是有清晰的主体和客体、观看者和被观看者的,而活动影像的魅力,是在于,它把我们带入了另一种情境,这也是“黑镜子”的由来。
我们说电影语言的秘密、电影讲述故事的秘密,产生于一个最朴素的元素:画框的存在。而画框,意味着进入画框的东西被组织、被人为的构置,成为了艺术、成为了语言、成为了美。于是,曾经有人指出说:所有的影像媒体、介质,画框的存在,应该有个更恰当的比喻——窗口。
一扇打开的窗,我们透过这扇窗,望向真实、望向世界、望向人生、望向宇宙万物。那么这正是我们今天讨论新媒体、讨论移动通讯平台、讨论智能手机、讨论iPad的时候的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我们透过这个画框,是望向了真实呢?还是望向了一个经过组织的幻象世界呢?
这就引申出了两组比喻:电影、画、画框、画框中的画;电影、窗口。现在我想引进第三个隐喻,而第三个隐喻,把我们带向我今天试图跟大家分享的讨论。这第三个隐喻就是:电影是梦。
事实上比画、画框、窗口跟早出现的关于电影的比喻是:梦。电影在上上个世纪之交诞生的同时,就诞生了关于电影梦工厂的讨论,大家都知道斯皮尔伯格曾经成立 的团队就叫做dreamwork,梦工厂。
那么,当我们说电影是梦的时候,我们凸显的是两个元素。一个元素是:电影是一种幻象、电影是一种、电影是一个美丽的不真实的虚幻的愉悦和抚慰我们的时刻。但是它带出的是第二个层面,这个层面回答了,当我们说电影是一幅画,透过视窗看到的一切是经过组织的语言行为之外的东西,就是,我们看电影时候的——沉醉。我们看到电影时候,所获得的快感。因为在看电影的时候,我们像是在梦中一样,不是简单的认同,不是简单的代入,而是同时置身多处的主体,我们在观看行动,同时想象自己投入行动。那么,电影是画,电影是窗口,电影是梦,电影还是别动东西吗?
回到开头,我们说电影是黑镜子,也许是一个恰当的命名。因为,电影的形象更像是镜子。这个镜子当然不是映照真实的人生、社会的镜子,这个镜子指的是一种“太虚幻镜”之镜,是一个混淆了真实与虚构、混淆了自我与他人的镜子。正是电影作为镜子的比喻,解释了为什么电影是梦。
回到电影的自身来说,我们会发现,电影更像是我在PPT里用的画面(Inception里的画面),Inception中用了一个极端悖谬的介乎于“顿悟”和“执迷”之间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叫做“清醒”。“清醒”和梦的对应,把今天我们面对世界文化的悖论,再一次堆到我们面前。
如果我们大家再回忆一下我们所看的、我们所热爱、我们所熟悉的商业巨片们,我们会发现,电影是梦!但是,中文的“梦”同时对应着“dream”和“nightmare”(“美梦”和“噩梦”),而如果大家再回忆一下会发现,迷人电影通常从噩梦开始。比如《星际穿越》,我们从一个地球毁灭时刻进入。但是,如果我们大家再来看一下好莱坞大片的话,大家一定可以放心,因为我们将在结尾的时刻从噩梦中醒来。
好,我现在要说——我们真的醒来了吗?
事实上,经典的、成功的、成熟的、迷人的商业电影的秘密,是在我们自以为醒来的时刻——入梦!因为电影里噩梦醒来的结局,给我们一个承诺,给我们一个在现实中无法兑现的承诺,给我们一个得到抚慰的时刻.
那么,从这里引申出进一步的讨论:今天我们面对不同的媒体、面对不同的介质、面对不同的画框、面对不同的黑镜子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经历一个醒来的时刻?还是在经历一个入梦的时刻?就像我们在享有粉丝圈、朋友圈的友爱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经历一种人类的重新组合、人类的重新相聚,还是我们在经历着一个更深刻的放逐和疏离?
那么,同时今年的好莱坞、今年的奥斯卡(半梨注:2015年)一反常态。今年的奥斯卡非常像欧洲的艺术电影节,今年的奥斯卡分外的沉重,今年的奥斯卡分外的庄严,今年的奥斯卡分外的艺术。原因是,在这届奥斯卡影片当中,我们没能在荧幕退出完的时候,当镜头缓慢地拉升做一个退出的时候,我们没能成功的醒来,或者说,我们没能成功的入梦。就像《鸟人》的结局,人们在说:他自杀了吗?他飞翔了吗?究竟这是一个幻想的美妙的世界呢?还是一个绝望的世界?究竟是一个真正的艺术战胜了商业的执迷的想象?还是所谓艺术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彻底的粉碎的时刻呢?
我赞赏这样的一个努力,因为,在这个时刻,它砸向了由幻想、由虚假、由承诺、由抚慰所给出的一个廉价的入梦时分,它迫使我们嘲笑现实、追问现实,并且给出回答。因为,影像所构成的世界,可以是一个顿悟时刻。在这儿,我说的是一个获得真正智慧的时刻,但它也可以是一个幻象的、高幻的、沉迷的、梦幻的这样一个世界。而当我们把影像真正的变成一个窗口,当我们望向这个大千世界,当我们望向我们今天的世界,并没有因为巨大的科技革命和进步所带来的便利而消弭了一切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的时候,我们要求的是,对新的想象、象征秩序的重建,而不是对于想象界的幻想的永恒的投入,永恒的沉迷。所以,一边是我所酷爱的艺术样式,一边是我看到的这个艺术样式正在迅速地弥散,正在覆盖我们的文化,正在成为我们今天主题文化的最重要的媒体形态。
但另一方面,我希望跟大家分享的是这样的思考:就是面对镜子,也许是一个自恋的、完满的,我们不去感悟,不是茕茕孑立,不是形影相吊,而相反,我们感到一种对影成三人的怡然的时候。我们试着呼唤另一种可能,试一试刮掉这面镜子背后的涂料,你会发现,镜子就变成了玻璃,镜子就变成了窗口,镜子就从你自我观看、自我爱宠、自我沉溺的,而变成一个透向世界的窗口。如果我们不能这样做的话,我至少,我甚至呼唤大家打碎镜子,因为打碎一瞬间,是豁然开朗的瞬间,也许是一个aha moment。
所以,何谓梦醒时刻,我们选择在wake up的呼唤当中进入深深的沉梦,还是选择在wake up声中睁开我们的眼睛,迎向我们今天的世界,迎向我们今天的事实,迎向这个经济系数在拉大,GDP标识一切的时代,我们每一个人面临的生存的困顿,我们每一个人面临的我们生命的地平线的压缩?
世界仍然很大,世界仍然很美好,每个人的选择仍然很多。请你们相信,精彩的人生有很多种,而不只是一种。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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