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我站在桑林的尽头,看浩浩荡荡的淇水撞破了地平线。采几片桑叶,抛洒在淇水中,叶子打着旋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是谁夺走了禁锢我一生的寂寞,是谁执着我的手望着我说守护。我看着雾霭中的背影渐行渐远,伸出手的徒劳,仍然是无法碰触。我以为永远是时间的永恒,但是没有想到,你嘴里的永远是永在远方。那小小的爱恋,费了我一生的信仰,终是以谶言做了结尾。若一切回到白纸的最初,我会写下怎样的篇章?
那一年,春风早早地绿了一山的桑树,娘说今年的蚕不愁吃的了。娘还笑着告诉我,说今年的我也不愁了。
娘散了我的抓鬓,替我梳了云鬓,顺手将头上的银簪拔下来插在了我的鬓上。又把去年用蚕丝换来的布,裁了件天蓝底翠绿边的薄衫。我就这么佻俏了起来!
东风不来,柳絮不飞。我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十六岁少女的心,总是寂寞的。寂寞是纯白的,像门前的樱花一落一大把;寂寞是青苍的,像屋后的青苔一生一大片;寂寞是火红的,像满山的映山红一开一天地。
十六岁少女的美,总是掩不住的。我从小道上走过,羞了樱桃老了芭蕉,沉了金鱼落了归雁,惊了蝴蝶飞了蜻蜓,飞来了你。
你抱着布,打村口的老桑树下走过。我悄悄地躲,却还是被你的眼捕获。你浅浅地笑,笑靥里种下了一个不解的劫。
爱情在你的眼里绽如烟花。我看清了你清朗的身影,用指尖画了下来,镌在了心上。
春去春又来。
你打听到了我的家,假装找我娘换蚕丝,却偷偷地把我拉到村口的老桑树下。你说,嫁给我吧。你以为我不敢么?我斜睨着你。青春好比罂粟,美艳而有毒。
我依依地送,你幽幽地问。我急忙采下一枝的桑叶,桑叶作证,不是我故意拖延婚期,是你还没有请来媒人。媒人?你轻笑着一把抓过我手里的桑叶,媒人多的是,桑叶就是媒人,桑树就是媒人,桑林就是媒人。
你轻轻捏着我的手,我一阵晕眩。让我意乱情迷的是你在我耳边梦一般地呢喃,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这些带着你特有鼻息的话嗡嗡地直往我心里钻,痒痒地挠着我的心尖。别生气好么?就以秋天作为婚期吧。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你喜滋滋地走了,留下的却是个空了心的人。村头坍圮的墙,贮满的是我的相思。多少次,我登上断墙眺望。多少次,我望断了天涯。多少次,眼泪洗残了红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娘心疼地拍拍我的肩,深深地叹气,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她迟疑着递给我一个竹篮,复又拍了拍我的肩,然后佝偻着默默走开了。是啊,蚕还等着要吃桑叶。有了桑叶,就有蚕丝。有了蚕丝,那个贸丝的男子不就又会回来了么?
桑树林里尽是采桑的女子,娇笑着,三五成群地在桑树林中穿插着。可怜的人儿啊,你们又怎么明白相思的甜蜜和苦痛?我且挎了竹篮,躲在角落里。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所以我要独自一人偷偷地想你。独行独坐,独唱读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都说相思之人不成眠,我却是个惫懒的人,但却也日渐消瘦了。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想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心中的那个人儿啊,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娶我?你该不会忘了秋天之约了吧?
一声轻叹,散了发鬓,洗了腮红,抹了朱唇。
梧桐叶黄,秋,近了。园里的美人蕉,日见憔悴。我依旧每日走到村口,依旧虚虚地披着件浅色的薄衫,依旧往那断墙上傻傻地一站,清寒时节,也不觉冷。知道吗?我日夜渴盼着的那个人影儿,是你啊!
你终于是来了,驾着你的马车。我冲上前去,发怒地捶打你的背。你却嘿嘿笑着,一把揽住我的腰,把我抱上了马车。
马车到了我家。我轻托了腮儿,看你在娘的面前侃侃而谈。你说你用龟板占过卜、用蓍草占过卦,都没有不吉的预兆。娘开心地笑着。我羞红了脸,躲进了房里。
那真的是热闹的一天啊。你的马车拖着娘替我备下的满满一车的嫁妆,也拖着我。村里的人都出来相送。那个秋天,真是美好啊。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马车路过村口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那一片桑林。青的桑葚红的桑葚一径儿往紫里长,灼灼地在枝头晃荡着。贪食的斑鸠吃多了桑葚,昏醉在枝头。我也成了一只斑鸠,昏醉在你的怀里。
少女的初恋是长篇,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女人的婚姻只是小小说,才开个头,就能知晓结局。
时间是恶毒的讽刺,在红尘那么一晃,便消了所有的感情。世间的女子都是傻的,不知道女子是蚕,男子是蝶。男子短短地停留,轻轻地扇扇翅,不带走一片云彩。
女子却是蚕。吃着桑叶,茁茁地长着,吐了丝,最终却缚了自己。而那个心爱的人却在茧的外面,等不到化蝶的那一天。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桑叶风一吹便黄了,一如我们的爱情,秋风一吹,便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
原来婚姻与爱情其实是不搭边界的两件事。你骑了马,抱了布,一走就是一个春天。我独守着我们的家,清苦却从不抱怨。不着边际的幸福,同样不着边际的痛。
从你头发上的菜花,衣襟上的香草气,我就能猜到许多个和我情节雷同而高潮不尽然的桑树林的故事。
我得到了婚姻,却把爱情弄丢了。但是我不恨你的负心,我只恨我的痴心。
我恨我当初的痴心,轻易答应了你。我恨我现在的痴心,怎么也赶不走霸在我心里的你。
哪怕,你越来越冷落我,你甚至再也不对着我笑;哪怕,你竟然把她带回了家;哪怕,我们之间再也找不到话题。
你说,你和我之间只剩下了怀念。你说,我们的生活已经越来越远了。你说,只有她才能短短几句话就让你不再胡思乱想。你说,你和她是你第一次深爱。那我呢?我算什么?
有时候,你又说其实是因为你知道我深爱你,你不怕失去我所以才放纵。你又说你和她只是玩玩,只有对我才是认真的。你又说她只适合恋爱,不适合生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愿意等你。等你的心玩得累了、玩得倦了,你就会回家了。我相信你,就像我相信自己那样,不管你怎么变,我依然记得那和充满青草味道的午后,你打村口的桑树下走过。我悄悄地躲,却还是被你的眼捕获。你浅浅地笑,笑靥里种下了一个不解的劫……永生不解的劫。
但是,你却连等的机会都不给我。薄薄的一纸休书,就了断了所有。你说,你走吧。
好,我走。可是,我走之后,没有了我,你怎么办?
你知道不?你睡觉的时候像个孩子,总爱把两只手伸得开开地,我习惯了在半夜醒来,替你盖好被子。你知道不?你冬天的时候总是手凉脚凉,总是睡不暖和,我习惯了比你先睡,替你暖好被子。你知道不?你的胃病现在越来越少犯了,是我每天替你安排好饮食,我习惯了在你耳边唠叨你要注意身体,你却总嫌我烦。
是我想多了吧,没有了我,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呢?会有另外的人照顾你。她也许做得比我还要好。
世界只是少了我一个人的幸福,根本算不得什么。幸福的人依旧幸福,你也依旧幸福着。什么都不曾改变。就像淇水,依旧浩浩荡荡着流过。
我来的时候,淇水波涛滚滚,打湿了车上的布幔。我走的时候,淇水依旧汹涌着打湿了车上的布幔。只是为什么,我的衣襟被泪水浸泡得比车上的布幔还要湿?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我们的家,那曾是我的一切啊!是我全部的寄托,全部的信仰。作为妻子,我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一间房间我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物品的摆放我都精心安排,只为了让你住得舒心。但是你,心愿满足了,就开始凶恶起来。
告诉我,那不是你,那只是住在你身体你的魔鬼,对么?
告诉我,你还是爱着我的,只是你暂时失忆了,对么?
告诉我,我们其实还是深爱彼此的,只是你有许多苦衷,对么?
告诉我,将来还是属于我们的,只要命运的罗盘再转一周就能回到从前,对么?
对不起,是我痴心妄想了。你做出决定的那一霎那,就不可能再由回头了。这世上,又能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又能有谁能比我更清楚你早已不爱我了?
最后一次听你的声。最后一次换你的名。最后一次看你的背影在雾霭中渐行渐远。
你对我,是生命里永远的痛。
我对你,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华丽的点缀。
你对我,是无数个日夜的盼等和迷醉。
我对你,只是你外出贸丝时一次意外的收获。
不要再想了吧。
现实像山一般的重压过来。我的兄弟不了解我,都讥笑我。一个被弃的人,到哪儿都会遭到耻笑的吧。
我不怪他们。或许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所以才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可是你了?我又怎能不在乎你?
如今这样的结局。只有我自己独自一人承担下来。就让伤心只属于我一个人好了。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说好了不伤心了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往那些伤心的地方走。似乎一旦到了那些染着我们回忆的地方,我就能自己骗自己,说你还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总爱站在桑林边,看远山的烟霭模糊了天空的沉暮。激荡的风轰轰烈烈地刮过,钩沉了天际最后一抹嫣红。汹涌的淇水狂暴地撕裂了大地,如伤口一般。采几片桑叶,抛洒在淇水中。这浩荡的淇水再宽也有岸,低湿的洼地再大也有个边啊。可是你的绝情却宽广得没有边际。挥一挥手,就能把什么都告别。
村口的老桑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在那里,你笑着抢走我手里的桑叶,说桑叶可以做媒、桑树可以做媒、桑林可以做媒。
如今桑叶依旧青青,桑树依旧茂密,桑林依旧依依。“及尔偕老”的誓言还在耳边回荡,语气依旧是那样的诚恳,只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吧,还能怎样呢?
所有悲伤的记忆,在空气中如涟漪一般地散开。我仿佛穿过一层什么,依稀地看到那时的某个身影。我悄悄地躲,你浅浅地笑。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啊。
读一年以前自己的文字,却被自己感动。一如当初备课时候,一遍遍读《氓》,直读到泪流。
突然想,柳永该是幸福的吧,“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他至少,还赚得眼泪无数。王维呢?“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简单的一句诗,浅吟低唱,却忍不住再一次流泪。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近年年级越大,反而越敏感,越容易被感动了。也许也算不得是件坏事吧,证明我活得更纯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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