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在做《兰亭集序》的学案,熬夜做完了,却放不下那篇文章了。
反复咀嚼《兰亭集序》最后的一句话“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果如庄子所说:“死生亦大矣”。这生,这死,我毕竟还是放不下的啊。
以为自己早以透彻,如明月之照松林,恬然自得于世,其实不过自欺耳。读魏晋士人,看他们在死亡关照下的苦闷与求索,仿佛是在窥看自己的前半生。最早不知死为何物,后来感受到诧异和恐惧,其后渴望与漠视,再往后迷茫与苦闷……对于死,思索于斯,追求于斯,惶惑于斯,寄托于斯,终不能释怀于斯。独坐于办公室,忆及前事,忽喟然长叹,以至于泪盈于眶。故打理情绪,默然而为此文。
我对死亡的思考,似乎最早开始于高中时代。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正如黑格尔所言,最初不恐惧死亡是因为对死亡的真正意义并不了解,“但是等到主体性变成精神本身的自觉性因而获得无限的重要性的时候,无所含的否定就成为对这种高尚而重要的主体性的否定,因为就变成可怕的了”,高中时候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继而想到死亡。但是那时候都是一些很肤浅的想法。
犹记得是一个夏天,中午趁着午休的安静,一个人跑到田径场,睡在草坪上,呆呆地望着蓝天白云,思绪也如蓝天一般开阔了。那时想到,这草坪尚且能让我睡于其上,也能供学生们踢球嬉闹,对于草坪来说,也算得上有意义了。而自己呢?活于世上,虽然没有为祸世人,但是亦没有贡献社会。对父母、对朋友、对所有人,我都是没有意义的碳水化合物的集合,丝毫没有意义。活着还不如一块草坪,还不如死了算了。以此为开端,其后就没停止自杀的念头。高考什么的,在我眼里不过浮云一块,不足挂齿。
也是在那时和C的交往越来越多,于是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到了她的身上。如我所崇拜的徐志摩一样,将爱情的完满视为生命的完满。那时候如果没有认识C,我很有可能就会在某个有月亮的晚上从寝室的窗口跳下去。现在想来,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加缪的随笔《西西弗死神话》一开首就说:真正严峻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这就是可否自杀。自杀并不是件难事。割脉、跳楼、上吊、投江等等,前人实在给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可操作性很强的实例。可是难的是想清楚为什么自杀。最简单的理由当然是:不想活了。
我确实有过不想活了的念头,也确实曾打算实践。我的爱情并不顺利,失去她的时候,比失去了生命还要叫人难受。于是有个夜晚,我爬到家里的楼顶,翻到了护栏外,酝酿着准备要跳下去。这时候刚好在我家玩的好友找到了我,他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是:就知道你在这里。当时我心里想,毕竟还是有人关心我了解我,继而想到父母,于是放弃了跳下去的念头。
爱情既然不能成为活下去的支撑了,想要活下去就总得找点理由。于是求诸于典籍。
看儒家,看道家,看佛家。总看不透。儒、道、佛,他们似乎都用各自的办法将死亡这么严肃的命题回避掉了。
儒家很有意思,将生的地位抬高到了至高无上,死作为生的对立面被忽略或者掩盖了起来。所谓“未知生,焉知死?”,于是儒者穷其一生“知生”,而置“死”于不顾。儒家弟子,谈死是不合宜的,儒家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仁”,生而有涯,却任重道远,需要时刻修身养性,继而入世救世、治国平天下,那些纵欲伤生、感伤无为的行为自然成了儒家的大敌,必须时刻警惕。与其去谈论死亡,不如先把“生”弄好了再说。可是,生,太难了。
道家就更好玩了,庄子齐物论,直接取消了生和死的对立和区别,把死生等同了起来。这其实是巧妙地把死的焦虑消解掉了。我看道家的书,总觉得玄乎。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放生。”我咀嚼多遍,真是觉得意味十足、好玩无比。更好玩的是列子,在《力命》里说“生者,不生而自生,故虽生而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生,则生不可论,不知其所以死,则死不可御也。”话说的非常有理,但是一堆话说完,等于啥也没说。
佛家也有趣,与道教关注现世人生的态度不同,佛教关注的是人死后的彼岸世界。葛玄《老子序》说:“道主生,佛主死”;《三天内解经》说:“老君主生化,释迦主死化”。佛教轻现世重来生,认为人生是痛苦的,主张今生苦修以期进去彼岸的极乐世界。因而其生死观是:“体三界为生宅之夜,悟死生为梦幻之境地。精神逸乎蜚羽,形骸滞于瓶谷。是故摩顶至足,曾不介心”。用大白话来说,佛劝人好好去死。生是受苦,死了可转世,有德的还可以去极乐世界。所以去死吧。
佛、道、儒,似乎都带了宗教的性质,都在慰安不可避免的死亡所到来的焦虑。很多人在其中找到了生命的真谛,然而我还是无法释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断问自己。没有答案。
转而求诸西方哲人,但是生性愚钝,难以悟得真理。尝读弗洛伊德,对其“死的本能”学说大为倾倒。其死本能是充满了仇恨和破坏性的能量,“是引导有生命的物体走向死亡的本能”。既然死亡是本能,那死也就没什么了。
死没什么,生也没什么。现在活着,也只不过因着一口气,些许的不甘。
但死亡让我兴奋,让我血脉为之膨胀,开始期待死亡!绝不是道家的成仙之妄想、绝不是佛家的往生之慰安,而是真切地盼望消失得干净彻底。
回想起来,我也算是个奇特的人。初中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因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句话,变得似乎“超然物外”,自己做了自己生活的旁观者。于是对一切都不怎么上心,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对自己的身体是不在乎的。臭皮囊而已,向来不放在心上。有次去动手术,医生打完麻药后让我闭上眼睛,说是看了晚上会做噩梦,但我却突然对噩梦很期待,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梦见自己被尸解,于是很认真地看医生在我胳膊上又是刀子又是剪子地折腾。很享受那种过程,看别人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挖走。
后来有次摔伤了,伤口很深,看得到里面的皮肤、肌肉、筋腱等,虽然生物课上学过皮肤组织,但是这样的活标本却没见过,于是饶有兴致地向医生讨教,最后那医生楞是满头大汗,紧张得不得了,我只好闭嘴安静地看他把坏掉的肌肉剪掉。当然我承认,那时候也是因为感情的事情有点自虐的成分在里面。觉得这身体反正没人在乎,我自己又何必看得那么重?
但是我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不是仅限于身体的。对自己的人生整个也是不在乎的,于是兴之所至,常常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但是我还不至于莽撞,做什么之前都会想一想结果,如果可以承担,就去做!从来不做自己无法但当的事情。
可是一直以来我都在承受一些我无法承受的。我的生活似乎被诅咒了一样,所有我最在乎的,都一定会失去,毫无例外。最后变得什么都不敢去在乎,即使是最爱,也要保持距离,保持距离的结果自然是失去,而失去又使我更在乎,更在乎又更容易失去……一直以来我都陷入在这样一个死结中。
小时候最在乎的是身死而不能存名于世,其后也看得淡然了。仰慕魏晋之风,最爱看《世说新语》,其内《任诞》有言曰:“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有酒一杯。确实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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