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剪辑《辟谷者》,没有剧本,没有场记,3个T的素材,导演说:你先拉个初稿吧。
于是我开始反复观看素材,查阅资料,扒词,并重做了部分场记。然后按照写导演阐述的方式写剪辑的阐述,以此来整理思路,然后也试着写剪辑的结构大纲,但是一直没能找到组合素材的方式。
用章回体从多个维度塑造角色
某一天,突然想到了话本小说。
小时候读过很多遍的《三侠五义》,那是说书先生的台本。
说书先生一次说得不会太多,一盏茶的功夫,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要跌宕起伏,要有起承转合,要有高潮还得收得住,这样“看官们”才能给赏钱。然后还要有“钩子”留下,让“各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解”。用现在的话说,叫提升用户粘度。一些时候,还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拉进来一个新的故事线,然后并行结构叙述两条线索。算是话本里的“平行剪辑”了。
说书先生的台本,要反复说,也就意味着会根据“看官”的反应反复修改,不断提升。有的本子经历了几代人的优化,一些经典的本子,甚至是从宋元说到明清,其语言之精彩,结构之精彩,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剪辑师真的可以来研究一下话本小说的叙事,会有不少启发。
还有章回体小说,从话本的讲述和表演,变成了文人的书写和阅读。
小时候爸妈订了很多年的《小说月报》,里面就有章回体小说连载,一个月读一章。从中学开始,又读了不少良莠不齐的明清章回小说,我对这种结构并不陌生。
在一次交流《辟谷者》结构的时候,又突然记起来:徐童的《算命》不正是章回小说的结构吗?
而且有意思的是,每一章都会引出一个和主角息息相关的角色,说一段和主角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的故事。新角色的引入,实际转换了视点,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观察主角,丰满了主角,让主角形象更具体、更扎实、更丰富、更立体、更复杂。
影像的魅力不正来源于此嘛?传递出具体而微的情绪相对容易,而那种百感交集、无法言传的情绪,正是影像创作区别于文字的魅力,才是真正的电影的诗意。(电影的诗意不来自于构图,如同文字诗词的意味在字外,电影的诗意也是来自画外的韵味。)
我太喜欢这种结构了。纪录片没办法像小说那样,作者可以如同上帝一样将角色揉碎了放到各种环境里去考察(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里有相关的阐述,很有意思,不过我的书在几百里外的家里,这里没办法引述原文了),纪录片只能以现实中可以拍到的真实素材作为原料,那就把主角的生命揉碎到他周围的人里:他的亲人、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顾客……甚至他嫖过的失足妇女(《算命》里就有这样一段情节)。
章回的结构,就像是搭积木一样,从多个维度,去还原“他人眼里”的主角。
剪辑《辟谷者》时候,我一开始也打算用章回体的形式。写了简单的框架结构后,就直接开始在时间线上拉线索。
主角先大致拉一个时间线,然后其他人物,也试图拉出来单独的时间线。不过后来发现现有的素材立不起来次要人物,只能勉强立一个人物“阿北”。虽然没有能够整理出来其他角色,但是第一稿时候,“阿北”作为一个章节,保留在了片中。
而在第一次一起看初稿时候,收到反馈,觉得“阿北”在片子里太重了。拿掉了“阿北”这个章节,依然觉得太重。“阿北”和他的父亲,这条线索其实很有意思。为什么总觉得他在片中太重了呢?
按照导演要求拿走了阿北的“戏份”,而直到快成片时候,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我才理解:阿北很有意思,但是他和主角的联系太少了。《算命》里,那些章节里出现的人物,都是和主角有联系的,有的是相互映照,有的是反衬,有的是为了凸显……总之,这些人物都是“各司其职”,为塑造主角形象服务的。做项目就是刷经验值,感谢方老师、感谢徐老师,以及所有为此片提出中肯意见的人。
人物纪录片,一个片子,贪不了心,能立起来一个人物已经是胜利。
最终《辟谷者》成片时,还有章回的“形”,但是已经不再是章回的结构了。
启发
如果要拍摄人物纪录片,可以通过主角身边的人物来塑造主角。当然,需要在拍摄中就能够有想法。
一般来说,人物纪录片选取角色很重要,需要那种有故事的角色。什么叫有故事?就是面对着困境陷入两难抉择的人。这样的角色,很容易将观众带入进去。故事片的主角一般都有这样的特性,而且故事片也发展出成熟的编剧套路,从节拍,到场景,到幕,再到故事,都可以很方便的操作。
但是故事片编剧相对灵活,可以直接设置在斜坡上的人物。纪录片有所不同,选取那种在困境中(斜坡上)的人物当然会很精彩,但现实中,我们其实很难找到这类人物,即便我们找得到,一般陷入困境的人也不会愿意把“丑态”、“窘境”暴露给大众。另一种情况,拍摄对象是甲方,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时候,章回体(特指上文提到的那种通过不同次要人物来塑造主角的形式)就可以作为一种选择了。
在拍摄中,我们除开记录主角以外,去发掘主角身边的角色。
当然,这只是从一个角度来说章回体。就像前面提到的,章回体结构精巧,是很值得研究的。三言两拍全套已下单,得空时候,再来研究。
《算命》里的人物,用对照的方法来塑造人物
来看一下《算命》的章回:
第一回:歷百程算定孤單命,唐小雁棒打無賴漢
第二回:歷百程且說結婚事,小神仙畫符財運紅
第三回:小神仙進貨大悲院,尤小雲問事行宮村
第四回:放生養生兄弟倆各有說道,改名改命唐小雁淚流無成
第五回:避嚴冬歷百程返青龍縣,看哥嫂老兩口奔白虎溝
第六回:回娘家石珍珠記憶猶在,扒祖墳石大哥是為后人
第七回:找殘聯碰釘子冷臉官腔,住旅店嫖暗娼吐露私情
第八回:四兄弟大難壓身是凶宅,一把牌江湖遊戲只為財
第九回:三春歸燕郊自由操練,五更趕辛集直待運來
尾聲:算不盡雲雲眾生微賤命,回頭看五味雜陳奈何天
先来看看里面有哪些人:
- 历百程:主角,算命先生。
- 唐小雁:历百程的顾客。做皮肉生意的老板。
- 石珍珠:历百程的妻子。有智力障碍。
- 小神仙:厉圣(化名),历百程三弟。算命先生,比历百程门道多,赚钱多。
- 尤小云:历百程的顾客。做皮肉生意。
- 老郑:乞丐。历百程的朋友。
如果换了人去拍历百程会如何拍?看完片子以后回头来看,历百程本人其实性格并不鲜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算命先生。怎样拍他?
历百程那样的算命先生,即使在三教九流里也属于末流,那就不要单独来看他,而是把他放到社会底层那个环境里去看。怎样放进去?就再来引入一个人物:唐小雁——暗娼店的老板。同样是底层的生存状态,对照着看。
这样的对照还不够,还要有同样身份的人:同样是算命先生的厉圣。相同的职业,相同的生活圈层,但是也有不一样的人生。
历百程为什么会去学“算命”这门手艺?拍不到了。那就拍他回青龙县,回溯他曾经的生活。然后找到历百程的朋友乞丐老郑,他们是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价值观相同,最能说得上话。却因为不同的选择走在不同的路上。
《算命》里其实最出彩的人物是唐小雁。唐小雁除了本身有大量内容去讲述她,还有尤小云的对照。
小结一下,有几类人物来和主角相互对照:
- 相同境地,不同职业:唐小雁,尤小云
- 相同职业,不同境地:小神仙厉圣(不同的世界观,第四回专门用对放生不同看法来说明这一点)
- 不同职业,不同境地:乞丐老郑(相同的世界观,而且都回去嫖)
- 相同境地,相同身世:石珍珠(都有残疾,用看哥嫂回娘家来说他们两人的身世)
- 相同身世,不同境地:历百程四兄弟不一样的人生。
最后总结:
拍摄纪录片,和故事片一样,重要的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人物说的话没那么重要,因为人都是会说谎的,但是人物所做的决定,则是直接能够反映人物个性的。可纪录片,往往很难拍摄到人物做决定的那个瞬间。
《算命》给我一个启发:看不到决定,就去找个和人物某方面相近的人,拍摄他们的相同与不同,他们的那些不同,正是决定之后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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